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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南續筆卷三

  庶人祭高祖

  種痘

  東林氣節

  關廟投刺

  永樂朝詞臣

  不肖子

  陸公酒量

  太湖漁戶

  嚴孝廉

  仁兄仁弟

  呼兄為况

  阮亭詩序

  河梁詩

  淵明自挽自祭

  李存我書

  天寶鹿

  賣文

  何義門論文

  茅選唐宋八家

  滄浪詩話

  王趙交惡

  陳眉公告衣巾

  錢木菴論馮定遠詩

  尊甫尊堂

  俗語有本

  一門四皓

  吴俗告喪

  林茂之

  馮補之論律詩

  文三橋

  虎丘社集

  三國志

  罩甲

  戈氏神童

  海棠白花

  夏吏部

  三賢多壽

  邑乘之誤

  敬十八房書說

  計甫草

  氣化感物之異

  梅醬

  綠林

  方何之弊

  古文難易之分

  楊九娘

  揭曼碩詩

  折倒

  ○庶人祭高祖

  今人拘五廟、三廟、二廟、一廟之說,謂士、庶人止應祭一代,而不知非也。程子云:「凡人服既至高祖,祭亦應至高祖,不祭甚非,某家却祭高祖。」朱子謂:「程子此言,是得祭祀之本意者。」安溪先生謂:「庶人祭於寢,亦可及四親,但品物當從減省,儀文當從簡略,不可僭用士、大夫之禮耳。」

  ○種痘

  顧仲恭云:「小兒出痘,古醫書無之。本草謂之時行豌豆瘡,然亦唐後人語也。不知此症昔無而今有耶,抑古人不識而今人識之耶?」按:痘本胎毒,相火伏於命門。人身五臟、經絡,係於背骨第三椎,心係第五椎,肝第七椎,脾第十一椎,腎第十四椎,腎之中,即命門也。相火在下,由腎上炎,而脾,而肝,而心,而肺。其毒輕者,不即發,徐歷諸經,其毒已透,則其勢緩而吉。其毒重者,即腎或肝而發,則其勢急而凶。近時有種痘之法,不知起於何人?其法擇痘之最上者,取其痂以為苗,傅以他藥,吹入鼻孔。鼻孔為肺之竅,又腎脉所係,由上而下,直貫命門,引毒而出,使無內伏,亦法之至善者也。但火毒有輕重,又須以眼力辨之。其重者,當於下苗之際,多服稀痘丸,以散毒氣,便可無虞耳。

  ○東林氣節

  明季東林諸賢,批鱗捋鬚,百折不回,取次拜杖闕下,血肉狼籍,而甘之如飴,其氣節頗與東漢黨錮諸人相似,一時遂成風俗。其時有兒童嬉戲,或據地互相痛扑,至於委頓,曰:「須自幼鍊銅筋鐵骨,他時立朝,好做箇忠臣也。」聞者莫不笑之。然而流風所被,鼓動振拔,兒童猶知興起,廉頑立懦,其效不可覩乎?

  ○關廟投刺

  京師前門有漢前將軍廟,頗著靈顯。前明大司馬楊溥過之,必投一「鄉晚生」名刺,以楊與侯同為蒲州人也。而本朝合肥龔鼎孽為大宗伯時,每朔望過之,亦必投一「侍生」名刺。聞官場中侍生有大小之別,此侍生為大侍生歟,抑小侍生歟?是亦不免於妄矣。

  ○永樂朝詞臣

  陸釴漫記云:「永樂朝教習庶吉士甚嚴,曾子啟等二十八人不能背誦捕蛇者說,詔戍邊,復貸之,令拽大木。啟等書訴執政,執政極陳辛苦狀,得釋歸。」當時待詞臣如此,政亦酷矣。使歐公遇此,歸田之後,尚當不寒而慄,豈得復云「顧瞻玉堂,如在天上」乎?

  ○不肖子

  莊子外篇云:「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所謂之不肖子。」此「不肖子」三字所自始也。郭注謂「違俗而從親,故俗謂不肖耳。」今世人子喪中用帖,稱「不肖子」,未知本於此否?然大約是謙光之辭。吾邑嚴觀察韋川云:「近世士大夫不明此意,凡中科甲及仕宦中人,皆改稱不孝,非儼然自謂勝其親乎?」按家禮,喪稱哀子、哀孫,祭稱孝子、孝孫,從未有稱不孝者。且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豈可以此自居!先輩文文肅、錢□□兩公鼎甲後,仍稱不肖,可以為法。

  ○陸公酒量

  雲間陸文定公善飲。年九十餘,一日微雪,一子五孫侍坐,公命酌曰:「歲晏天寒,今日須滿千觴。」遞飲至五百觴,諸孫皆狼籍醉臥,公笑曰:「孺子何孱也?」次第命就寢。父子對舉至八百觴,子亦酩酊辭出。公命二老妾出侍,乃獨酌巨觥,滿一千始罷。

  ○太湖漁戶

  漁戶以船為家,古所稱浮家泛宅者是也。而吾友吴友篁著太湖漁風載:「漁家日住湖中,自無不肌粗面黑,間有生女瑩白者名曰白囡,以誌其異,漁人戶口冊中兩見之。又湖船延師課子,每四隻共一人,修儀必具白金二三鎰。每船各供膳三月,所食不外水族,極四時之鮮美。」友篁常語余云:「欲遊七十二峯,須館漁船三年,始能徧歷。」暮年遊興方濃,而不幸下世矣。漁風又載:「康熙三十八年四月初四日,駕幸太湖,漁戶蔣漢賓等網銀魚以獻,賜銀二十七兩。漢賓子孫至今珍為世寶,舟中有病瘧者,縛銀于臂即止。」

  ○嚴孝廉

  吾邑嚴孝廉闇公,相國文靖公之裔孫也。少負才華,跅弛自喜。嘗應郡試,兩藝立就,而日尚未中,納卷而出,則深自得意,旁若無人,一路以手指作圈點狀。適過府學,有繫馬在焉,孝廉竟撫其腹而圈點之,遂為馬蹄所傷,其陰囊創甚,仆地,幾致殞命。一時傳以為笑云。

  ○仁兄仁弟

  近世作札與人者,同輩輒有「仁兄」之稱。按此二字,始於後漢書趙壹傳,乃壹之所以稱皇甫規也,而顏魯公祭姪文亦有此稱,則謂己之兄耳。又孔叢子下卷有與從弟安國書,稱安國為「仁弟」。此二字他處却未見,頗覺出新。

  ○呼兄為况

  宜興人呼兄為况,却亦有本。按廣雅釋親云:「兄,况也。」何遜贈江長史別詩云:「况事兼年德。」况事猶兄事也。

  ○阮亭詩序

  阮亭之詩,以淡遠為宗,頗與右丞襄陽左司為近,而某宗伯為之序,謂其詩:「文繁理富,銜華佩實。感時之作,惻愴於少陵;言情之什,纏綿於義山。」其說與阮亭頗不相似。余按:阮亭為季木從孫。而季木之詩,宗法王、李,阮亭入手,原不離此一派。林古度所謂「家學門風,淵源有自」也。顧王、李兩家,乃宗伯所深疾者,恐以阮亭之美才,而墮入兩家雲霧,故以少陵、義山勗之。序末所謂用古學相勸勉者,此也。若認「文繁理富,銜華佩實」等語以為稱贊阮亭,則失作者之微旨矣。

  ○河梁詩

  今人贈行詩,輒以河梁為比,以李陵與蘇武詩有「攜手上河梁,遊子暮何之」句也,而不知河梁之作,吴越春秋中已有之。按:勾踐攻秦,軍士苦之,會秦怖懼,逆自引咎。越乃還軍,軍人悅樂,乃作河梁之詩。

  ○淵明自挽自祭

  淵明有自挽詩三首,其詞酸楚,讀之使人不樂。乃祁寬謂「其情詞俱達,其於晝夜之道,了然如此。」直是望影而談,非其實也。若自祭之作,庶幾近於達矣。但考顏延之靖節徵士誄,淵明年六十三而卒,而祭文中乃有「壽涉百齡」之語,則又何也?

  ○李存我書

  雲間李待問,字存我,工書法,自許出董宗伯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題額者,李輒另書,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勝董也。宗伯聞而往觀之,曰:「書果佳,但有殺氣,恐不得其死耳!」後李果以起義陣亡,宗伯洵具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書若留於後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陰使人以重價收買,得即焚之。故李書至今日殊不多見矣。

  ○天寶鹿

  康熙壬子歲,于清端公成龍官黃州司馬。一日,偶駐皮亭,野人獻一死鹿,其高如馬,角大而斑,其頂間有銀環,重一十七兩,鐫「天寶二載華清宮」七字,角下堅徹如瓊,蓋所謂「鹿玉」也。黃岡陳太史大章,為作天寶鹿歌。

  ○賣文

  東澗先生晚年貧甚,專以賣文為活。甲辰夏臥病,自知不起,而喪葬事未有所出,頗以為身後慮。適鹺使顧某求文三篇:一為其父雲華墓誌,一為雲華詩序,一為莊子註序,潤筆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陳公金如代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會餘姚黃太冲來訪,先生即以三文屬之。太冲許諾,而請稍稽時日。先生不可,即導太冲入書室,反鎖其門,自晨至二鼓,三文悉草就。先生使人以大字謄真,從枕上視之稱善,乃叩首以謝,越數日而先生逝矣。

  ○何義門論文

  何義門云:「某宗伯自是異才,其為古文,惜乎反為元人所拘縛,爭逐歐、蘇之末流耳。」此言亦未盡然。宗伯好言宋、元,亦為學王、李者發藥耳,若其自為文,亦有上攀史、漢,平揖韓、柳之作,如高陽行狀、應山墓誌諸大篇是也,何嘗為元人拘縛乎?況元人之文,清真雅正,不離本色,而宗伯則詞華較勝,其派別故自不同。

  ○茅選唐宋八家

  世傳所謂唐、宋八大家者,係歸安茅氏所定,而臨海朱伯賢實先之。朱竹垞則謂大約出於唐應德、王道思所甄錄,茅氏饒于貲,遂刊之以行耳。余觀此書,頗斤斤於起伏照應、波瀾轉折之間,而其中一段精神命脉不可磨滅之處,却未盡着眼,有識者恆病之。吾邑陶先生子師答湯西巖書云:「江右有魏叔子者,以古文負盛名,及吾郡前輩,高自標榜,傾動人主。然嘗循覽其旨,俱宗茅鹿門。鹿門批點唐、宋八家,不能推論其本,而沾沾於其末。淺學從此入手,規模節奏,自謂已得。每與學者論此,未嘗不嘆息也。孔子曰:『辭達而已矣。』本也者,其所由達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四五,以至什伯千萬,莫可紀極,是謂有本。生有起滅,數有消息,萬物自然,與化往來,作長斂藏,皆中程度,是謂能達。是故君子明理以知要,極情以盡利,趨歸以定方。是故理生事,事生變,變成章,意象卷舒,自然合節。今不求其本,而急求於合節,末之乎為文矣。」此數行議論極佳,其所謂吾郡前輩者,蓋指堯峯而言也。而餘姚黃太冲評堯峯文,以六字括之,曰:「無可議,必不傳。」此言雖未免過當,然所謂「無可議」者,非指其節奏之已合乎?所謂「必不傳」者,非指其根本之未探乎?殆與子師所言若合節矣。

  ○滄浪詩話

  嚴滄浪詩話一書有馮氏為之糾繆,而疵病盡見。即起滄浪於九原,恐亦無以自解也。然拈「妙悟」二字,實為千古獨闢之論。馮氏并此而詆之,過矣。夫妙悟非他,即儒家所謂左右逢原也,禪家所謂頭頭是道也。詩不到此,雖博極羣書,終非自得之境,其能有句皆活乎?其能無機不靈乎?滄浪又云:「詩有別腸,非關書也。」此言雖與妙悟之說相表裏,而又須善會之。惟錢圓沙先生云:「凡古人詩文之作,未有不以學始之,以悟終之者也,而於詩尤驗。」此論雖本滄浪,而「以學始之」一語,實可圓「非關書也」之說,尤足為後學指南耳。

  ○王趙交惡

  益都趙宮贊秋谷,自少負異才,以工詩鳴山左,視一時輩流,罕有當其意者。迨識新城先生,乃斂衽懾服,於是噤不作詩者四五年。新城知之,特肆筵設席,醉之以酒,請弛其禁。宮贊乃稍稍復作,作則就正新城,以定是非。厥後兩公議論偶不相合,讒人從而交搆之,而彼此嫌隙生矣。吾邑馮定遠為宮贊所私淑,新城顧謂其所批才調集「卑之無甚高論」,即平日訾謷王、李,亦不過拾某宗伯牙後慧耳!而世乃有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此蓋隱指宮贊而言,未嘗明言其人也。而宮贊談龍錄之作,傲睨前輩,顯為詆斥,以視微文刺譏者何如。此亦足以徵兩公之為人矣。

  ○陳眉公告衣巾

  陳眉公自少繫籍學宮,年二十九即志在山林,欲棄儒服。其告衣巾呈云「例請衣巾,以安愚分事:竊惟住世出世,喧寂各別;祿養志養,潛見則同。老親年望七旬,能甘晚節;而某齒將三十,已厭塵氛。生序如流,功名何物?揣摩一世,真拈對鏡之空花;收拾半生,肯作出山之小草。乃禀命於父母,敢告言於師尊,長笑鷄羣,永拋蝸角,讀書談道,願附古人。復命歸根,請從今日。形骸既在,天地猶寬。偕我良朋,言邁初服。所慮雄心壯志,或有未墮之時,故於廣衆大庭,預絕進取之路。伏乞轉申」云云。

  ○錢木菴論馮定遠詩

  定遠詩謹嚴典麗,律細旨深,求之晚唐中,亦不可多得。獨精於豔體及詠物,無論長篇大什,非力所能辦。凡一題數首,及尋常唱酬投贈之作,力有所止,不能稍溢於尺寸步武之外,殆限於天也。吾虞從事斯道者,奉定遠為金科玉律。此固詩家正法眼,學者指南車也。然舍而弗由,則入魔境;守而不化,又成毒藥。李北海云:「學我者拙,似我者死。」悟此,可以學馮氏之學矣。

  ○尊甫尊堂

  稱人父曰「尊甫」,而「甫」字亦可作「府」,亦可作「父」。按昌黎送湖南李正字序云:「李生之尊府,以侍御史管汴之鹽鐵。」朱子考異云:「府」,或作「父」。又稱人母曰「尊堂」。按陸士龍答車茂安書云:「尊堂憂灼。」

  ○俗語有本

  俗有「一步一鬼」之語,却本之論衡。俗有「錢可使鬼」之說,却本之呂氏春秋。俗稱田畔曰「田頭」,後漢王丹傳,載「酒肴於田頭大樹下」。俗稱不正路曰「差路」,按「差」字,當讀去音,唐人詩云:「楉本岩前差路多。」

  ○一門四皓

  番禺陂頭之鄉,有四潘翁者,同母之兄弟也。一曰秉彝,壽至九十有八;一曰岣嶁,壽至九十有六;一曰慶存,壽至八十有九;一曰慶餘,壽至八十有八。康熙間,其族人以聞有司,有司表其閭曰「一門四皓」。

  ○吴俗告喪

  陳見復曰:「吴俗告喪,凡親年在七十以上者,稱以壽終,似諱言疾者,此不學之見也。范寧註『宋公和卒』,引鄭君云:禮雜記上曰:『君薨,赴於他國,曰寡君不祿。』曲禮下曰:『壽考曰卒,短折曰不祿。』君薨赴而曰『不祿』者,臣子之於君父雖有壽考,猶若短折痛傷之至也。若赴稱『卒』,是以壽無哀惜之心,非臣子之辭。」此義可破俚俗之惑。

  ○林茂之

  侯官林茂之,有一萬曆錢,繫臂五十餘載,以己為萬曆時所生也。泰州吴野人為賦一錢行以贈之。

  ○馮補之論律詩

  律有二義:一如法律之律,則首必貫尾,句必櫛字,對偶不可舛也,層次不可紊也;一如音律之律,則雙聲宜避,叠韻宜更,輕重不可渝也,清濁不可淆也。若夫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之類,尤當諄諄致辨云。

  ○文三橋

  三橋嘗言人之言語清濁,本乎水土,南北所以不同。每見南人遷就北人,學打官話,未見北人遷就南人,學說蘇白,吾竊惑之。所以三橋平生所至,只操吴音。

  ○虎丘社集

  順治癸巳重三日,吴門宋既庭、章素文復舉社事,飛箋訂客,大會虎丘,而延太倉吴祭酒莅盟焉。時遠近赴者,幾至二千人。舳艫相接,飛觴賦時,歌舞達旦。翌日,各挾一小冊,彙書籍貫、姓名、年庚而散。

  ○三國志

  何元朗嘗云:「太史公為項羽作本紀,非尊之也。夫所謂紀者,即通曆之紀年也,如不立項羽本紀,則秦滅之後,漢未得天下之先,數年之曆,當屬之何人耶?蓋本紀之立,為通曆,非為項羽也。」此論實深得子長作史之旨。余謂陳承祚三國志亦然。按三國之中,惟吴之立國先於蜀、魏,在漢獻未禪之先,已久與中國抗衡,至吴與蜀並峙,其歷年無幾。若必以蜀漢為統,是不得詳三國之始末矣。况三國並列,不分彼此,其不帝魏之意,已隱然言外,此最是作者立義妙處。乃陶宗儀作正統辨,反謂:「降昭烈以儕吴、魏,使漢嗣之正,下與漢賊並稱,是為春秋之罪人。」獨不思蜀漢雖炎祚子孫,而崛起僻隅,未嘗有漢獻之命。故綱目大書曰:「劉備自立為漢中王。」是亦不得為正統,而朱子所以終與之者,固別有深意。蓋南宋渡江自立,猶昭烈也,推為正統,亦所以尊本朝耳。此意固不可不知。

  ○罩甲

  今人稱外套亦曰「罩甲」。按「罩甲」之制,比甲則長,比披襖則短,創自明武宗,前朝士大夫亦有服之者。

  ○戈氏神童

  戈莊樂之族有一神童曰小隱。九歲隨父至劍門,值卞華伯郎中偕友聯句於此,華得句云「怪石如人巖畔立」,友方呻吟未應。小隱忽拱手而前曰:「何不云『白雲和水澗邊流?』」一座驚嘆,與之定交,呼為小友。惜不永年,詩文罕有傳者。

  ○海棠白花

  靜海勵文恭公家居時,嘗手植西府海棠二株于庭,垂二十年。公歷官至尚書,卒於位。靈柩歸里,時當秋日,而海棠忽開白花滿枝。鄒元褒太史為繪白海棠圖,諸詞人各系以詩。次山侍御為余述之如此。

  ○夏吏部

  明末夏吏部瑗公嘗謂友人曰:「天下必歸東朝無疑。」東朝者,即今聖朝也。友人問其故,曰:「只遵遺命,舍長立幼,而無爭心,此聖賢事也。三代以下,那做得來?我惟有一死,但爭遲速耳!」居恆戒家人曰:「我若赴水,汝輩決不可救;救而復死,是兩次死也,非所以愛我。」故投淵之日,家人環立而視,水淺僅及胸,先生乃俯伏水面,背衣未濕,而氣已絕矣。

  ○三賢多壽

  衡武公年一百二十二歲,見史記年表。子夏年一百三十餘歲,子思年百餘歲,見甲子會紀。

  ○邑乘之誤

  常熟志邵圭潔傳云:「生平喜讀孟襄陽詩,及舉于鄉,房考評其闈牘曰:「七篇何其神似孟襄陽也。」及余讀張應遴祭邵蓮墟文,則云:「蓮墟先生當為諸生時,厭薄帖括記誦,獨醉心孟襄陽集。」迨丙戌成進士,房考顧學海評其墨卷曰:「經生語,乃絕似孟浩然詩。」時稱顧公具眼云。按:蓮墟名鍪、為北虞先生之子,而應遴則蓮墟之弟子也。其言當不謬,乃邑志傳訛,移甲為乙,亦可怪矣。

  ○敬十八房書說

  科場取士,黑白不分,至明季而極。吾邑顧仲恭傷之,為作敬十八房書說,其文炳燭齋集不載,而黃太冲嘗稱焉,因節錄於此。「今世之為天吏者有三:庸醫也,低風水也,盲考官也。何以言之?使醫而能辨六脉,則天之所以生死人者,人得而奪之矣;使風水而能辨龍穴,則天之所以禍福人者,人得而奪之矣;使考官而能辨文章,則天之所以貴賤人者,人得而奪之矣。故吾謂此三人者皆天吏也,敢弗敬歟?凡物之確然自信者,人為政;而冥然罔覺者,天為政。古者聖人舉事,必著龜,夫枮草朽甲,亦何靈之有?惟其無靈,而天下之至靈者出焉。考官者亦文章之蓍龜也,十八房其爻象也,從之則吉,逆之則凶,敢弗敬歟?」按:仲恭之文,太冲謂其縱橫爽健,取法於卓吾之辨才,而汰其遊戲之調,惜世無知之者,然如集中放言之四五兩篇,破壞聖賢藩籬,得罪名教,良非淺細。此文雖近輕薄,猶不至悖理傷道云。

  ○計甫草

  計甫草好學,能下人。吴門黃孝子向堅尋親滇南歸,甫草即執贄事為師,或言:「孝子不學,子何師為?」甫草曰:「子夏論學備矣,人固有能獨身徒步,求親於萬里蠻瘴之鄉,冒風波,觸虎豹,犯盜賊,出萬死一生,奉其父以歸者乎?事親如此,學莫大焉。天地鬼神猶敬之,况吾輩乎!師乎!師乎!舍此人奚屬?」

  ○氣化感物之異

  從兖州至曲阜,凡三十里內,草木不生荊棘,聖化所感也。萇宏之墓,至今寸草不生,怨思所積也。虞姬墓旁之草,雖大風不能搖,貞心所屬也。吴門要離墓碑,久仆於地,有樹之者,則城門白晝殺人,俠氣所憑也。其事亦可異矣。

  ○梅醬

  今世村家,夏日輒取梅實打碎,和以鹽及紫蘇,赤日晒熱,遇酷暑,輒用新汲井水,以少許調和飲之,可以解渴。按周禮漿人:「掌六飲,其五為醫。」醫當讀倚,鄭註以為梅漿能生津止渴者,想即今之梅醬也。但古為王者之飲,而今為村家之物,有不入富貴人口者,故特表而出之。

  ○綠林

  今人稱盜為綠林豪客,謂始於李清溪贈盜詩,而不知綠林二字實見於後漢書。按後漢劉元傳:「諸亡命藏於綠林中。」註云:「綠林山,在今荊州當陽縣東北。」

  ○方何之弊

  方望溪為文,間有創論,然過於痛快,便近李贄聲口。何義門看書,洵屬具眼,然過於細密,便近時文批評。兩先生在今日,固承學所當師法者也,而其弊却亦不可不知。

  ○古文難易之分

  王、李之古文,學史、漢而偽者也。今人之古文,學歐、曾而偽者也。然為偽史、漢,猶非多讀書不能。若為偽歐、曾,只須誦百翻兔園冊,用其之乎語助,儘可空衍成篇,蓋便於學者之不讀書,殆莫甚於此。吾邑前輩馮定遠云:「韓子變今文而古之,歐陽子變古文而今之,古之弊有限,今之弊不可勝言。」推定遠之意,亦以其便於不讀書,故有此言耳。山陰徐伯調云:「學史、漢者如孔廟奏古樂,琴瑟柷敔,僅得形模,故難為。學八家者,如古樂之遞變至近時梨園諸曲,窮情極態,亦復感動頑慧,故樂為。實則彼以古而難追,此以今而易襲,未可謂易為者為古,而難為者反非古也。」此論殊為得之。

  ○楊九娘

  嘉定縣之東南有楊氏女名九娘者,父命夜守桔槹,為蚊所嚙,不易其處,竟以羸死。其死與高郵之露筋同。然露筋之死以貞,九娘之死以孝,其所以死又有不同者。故其里至今名孝女里,而里人立廟祀之,亦如露筋。但高郵為南北往來要衝,故露筋之名頗著,而嘉定僻在海濱,遂罕有知九娘之名者,余故表而出之。吾友張孝廉同夫,孝女里人也,嘗為作楊九娘歌云。

  ○揭曼碩詩

  元揭曼碩有「步出城東門,遙望江南路」一首,題為曉出順承門有懷太虛,在揭集第一卷。而阮亭古詩選竟列之無名氏十九首諸詩後,題刻古詩一首,而不知其為揭作也。義門謂:「漢人豈有此風氣?雖不能詳考,亦何至兼格調俱莫辨哉!」按揭詩三卷,有元板,刻本與抄本互有異同。如步出東門行,刻本却只有前四句。

  ○折倒

  俗語有物而盡取之謂之「折倒」。按南唐書浮屠傳:「後主大起蘭若[千餘間],廣聚生[僧]徒。日設齋供食,有不盡者,明日再具,謂之『折倒』。」

  ●柳南續筆卷四

  三詩同意

  三史

  祭文創格

  豈况連用

  新城詩格

  死社稷為諸侯言之

  改嫁

  尚書

  同姓稱家

  樊紹述古文

  公為尊稱

  百客堂

  參坐參語

  三登高望樓詩

  正字通

  書板之誤

  儉為共德

  金天石

  金正希

  周鄮山

  稱字

  笠翁詩韻

  蘇蓼劬

  總管廟

  飲光誤論

  誤解閑情

  誤學漢碑

  梅蔡化俗

  瞿張殉難

  楊義士

  諸家論震川古文

  虞山不知苦吟

  南垣善謔

  正錢錄

  修志所難

  虞邑流寓

  ○三詩同意

  杜少陵茅屋為秋風所破歎云:「安得廣厦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白香山新製布裘詩云:「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孟貞曜詠蚊詩云:「願為天下幮,一夜使景清。」三詩為題各異,而命意則同。蓋皆仁人之言也,故並表而出之。

  ○三史

  唐有以三史舉入官者,「三史」之名,由來久矣。少時聞馮叟竇伯云:三史,謂史記、前漢書、三國志也。但三國志註江表傳:孫權謂呂蒙、蔣欽曰:「孤自省事以來,看三史、諸家兵書。」此時國志未出,固已有三史之名矣,竇伯之言,又未可信也。然則馬、班而外,其為東觀紀歟?抑為袁宏紀歟?謝承書歟?不得而知也。若唐以三史舉入官,則為史與前、後漢書,固有明文矣。

  ○祭文創格

  張子韶祭洪忠宣公文,今載容齋隨筆。其文但云:「維某年某月某日,具官某,謹以清酌之奠,昭告於某官之靈,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忠宣之子景盧謂其情旨哀愴,乃過於詞,前人未有此格也。而陸放翁祭朱元晦侍講文云:「某有捐百身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注東海之淚,路修齒髦,神往形留,公沒不亡,尚其來饗。」其文共三十六[五]字,而無限痛惜之情,却已包括在內,前人亦未有此格也。

  ○豈况連用

  古人用語助多與後世不同。如「豈」、「况」二字,似無連用之理,而三國志註及維摩經却有之。按蜀志許靖傳註:王朗與靖書云:「詩人比一日之別於三秋,豈况悠悠歷累紀之年者哉!」又維摩詰經弟子品云:「轉輪法王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况如來。」余修奉賢縣志,曾用之於小序中,淺學不知,有傳為笑柄者。

  ○新城詩格

  詩貴鍛鍊致精,亦不妨疎密相間,若字字求工,則反傷真氣矣。詩貴含蓄蘊藉,亦不妨豪蕩感激,若句句求澹,則不見性情矣。詩貴意存忠厚,亦不妨辭寓刺譏,若語語混淪,則全無作用矣。新城於此,或不能盡合,後世必有從而議之者。然秀骨天成,風神絕世,自是間代清律,非柴烟糞火邊物也。近有謂敬業堂詩,頗擅出藍之美,吾不敢以為然。

  ○死社稷為諸侯言之

  古者諸侯始封,必受土於天子之社,歸,立之為國社,以歲時祀之。「國君死社稷」一語,為諸侯言之也。若天子以天下為一家,則又不在此例。昔唐之世,玄宗有祿山之禍,乃幸蜀以避之;代宗有土番之難,乃幸陝以避之;德宗有朱泚之亂,乃幸奉天以避之。三宗惟知所避,故卒能再造唐室。苟於「國君死社稷」一語,莫辨天子與諸侯之不同,則當危急存亡之秋,必至不能通變而坐失事機矣。

  ○改嫁

  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程子固嘗言之。然先王制禮,有同居繼父,不同居繼父之服。則女子改嫁,固非先王之所禁矣。按宋葉水心翁誠之墓誌云:「女嫁文林郎嚴州分水縣令馮遇,遇死,再嫁進士何某。」可見古人不諱改嫁,故於文字中見之。今世衣冠之族,輒以改嫁為恥,而事出勉強,馴致無狀,反不如改嫁之為得也。往見蔣先生莘田家訓中亦嘗言之,其所見與余略同。若如徐女廉之改嫁說,則又教人以偷,而為程子之罪人矣。

  ○尚書

  尚書之「尚」,唐人詩中多作平聲,後人遂沿而不改;間有作去聲用者,人必反指為非。按夢溪筆談云:「尚書,本秦官。尚,音上,謂上為常者,秦人音也。」又輟耕錄云:「秦時少府遣吏在殿,主發書,故謂尚書。尚,主也。如尚衣、尚食、尚醫之尚,並時亮反,後世乃訛為辰羊反。」然即以詩言之,唐人原有仄用者,如工部題瀼西新賃草屋詩云:「欲陳濟時策,已老尚書郎」是也。

  ○同姓稱家

  臨川李侍郎書曝書亭集後云:「近世人詩文標目,於同姓人輒稱家某人。考宋、元以前文字,皆無此稱。朱竹垞先生最為博雅,今集中諸同姓者,亦曰家某人,豈先生偶未檢點耶?抑別有據依耶?」余按楊修答臨淄侯牋云:「修家子雲,老不曉事。」此即「家」字所本,不得謂古人無此稱也。但少陵之于位,昌黎之于重華,一為從弟,一為族子。而杜詩直書曰:「杜位宅守歲。」又曰「寄杜位」。韓文直書曰:「送韓侍御歸所治。」則其於疏遠者可知。稱家之濫,殆始于前明中葉乎?

  ○樊紹述古文

  樊紹述著作,昌黎墓誌中歎為「富矣哉!古未有也」。而今所傳者,僅有絳守園居記及越王樓詩序兩篇。其文詰曲艱澀,殆不可句,可謂怪于文矣。而銘詞乃云:「文從字順各識職,有欲求之此其躅。」此二句似美紹述,而其實非也。蓋昌黎立言之意,殆欲學者求之于文從字順,而不必如紹述之好奇耳。鄭權豪侈,昌黎送之以序,稱其貴而能貧,為仁不富,蓋反言以諷也。讀此文者,亦當作如是觀。

  ○公為尊稱

  公羊傳曰:「天子之三公稱公,王者之後稱公。」洪容齋曰:「年之長者,尊其道而師之稱公,後世之稱公者,殆不盡然。」顧亭林謂:「今日誌狀之人,人人得稱公者,何其濫也!何其偽也!」吾友陳見復云:「今之墓門署公者多矣,豈皆年之長者,尊其道而師之,故有此稱耶。」正名覈實,無使沒者有媿地下也。

  ○百客堂

  今世稱衆人雜沓之所曰「百客堂」,却亦有本。按松江府志云:「百客堂在下沙,為瞿氏宴饗姻黨之室。」元方回有百客堂詩。

  ○參坐參語

  三人並坐曰「參坐」,見國策「犀首以梁與齊戰於承匡篇。」三人並語曰「參語」,見前漢書楊敞傳。

  ○三登高望樓詩

  古人作詩,於題中字必不肯放過。如老杜重過何氏五首,其着眼處在「重過」二字,所以為佳。吾觀阮亭三登高樓詩,於「三登」二字全不照顧,已乖古法,而字句雜出,尤所不解。如第二聯既用「晚霞殘照」,而第五句又用「雲烟早暮」,第八句又用「清晨臨眺」。一首之內,忽朝忽夕,可謂毫無倫次矣,不知篋衍集何以收之。昔王右丞早朝之作,以「絳幘」、「翠裘」、「衣冠」、「冕旒」、「衮龍」等字用在八句之中,前人猶病其太雜。若見阮亭此詩,其能免於掊擊乎?

  ○正字通

  鈕玉樵觚賸中一條云:「著書之家,海內寥寥。近日惟日知錄、正字通、廣東新語三書,可以垂世。」為斯言者,抑何不辨黑白乎?夫日知錄一書,其學問之深,在容齋隨筆、困學紀聞之上,豈廣東新語可比,而廣東新語又豈正字通可比?按汪堯峯論正字通,謂其學術不能通經,而好為新異可喜之說,如註「禫」字及袒免之「免」字,按之於經,皆不可通。此書方行於世,聊摘以戒後學。吾邑毛翁斧季,精於小學,為義門所推,亦謂正字通之誤更甚於梅氏字彙。而玉樵乃與顧、屈二書並稱,其貽誤學者,良非淺細,余故一為辨之。

  ○書板之誤

  讀書當求古本,新本都不足據,此馮鈍吟讀古淺說之言也。然古本亦有不足據處,如南史王筠傳云:「知音者稀,真賞殆絕。」而東萊十七史詳節,「賞」字誤刻「奇」字。韓宗伯熟於南史,而此句屢用,却不解「奇」之為「賞」,又豈非古本誤之哉?

  ○儉為共德

  左氏莊二十四年傳:「刻其桷,[皆]非禮也。御孫諫曰:『臣聞之,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先君有共德而[君]納諸大惡,無乃不可乎?』」「共」字,經典釋文無音,而世人乃並讀為恭。余竊以為非。或有疑之者,余曰杜註「先君有共德」句,云:「以不丹楹刻桷為共。」蓋言世之諸侯,無丹楹刻桷者,故云共也。若讀為恭,則其義不可通矣。況釋文無音,果何所據而平讀乎?後見司馬公傳家集訓儉篇云:「御孫云:『儉,德之共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沒於物也,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觀此,可以證余之說矣。近讀顧仲恭炳燭齋隨筆,而共之義益明。其言云:「共之為義,蓋言諸德共出於儉,儉一失,則諸德皆失矣。今請得申其說,假如為人上者而知儉,則樽節愛養,自不傷財害民,是儉有當於仁也;為人下者而知儉,則制節謹度,自不至納賄竊帑,是儉有當於忠也。就士庶論,不儉者,必多方奔走以謀生,儉則身常閒而心常逸,豈非善自為謀,是儉有當於智也。不儉者,或多方諂媚以規利;儉則閉門無事,恥辱自遠,是儉有當於義也。謹服先疇,菽水可以盡歡,是儉有當於孝也。有遺業可以處子孫,且有遺法可以教子孫,是儉有當於慈也。衣食所餘,可以濟親友之急困者,是儉有當於睦姻任恤也。凡人生百行,未有不須儉以成者,謂曰『德之共』,不亦信乎!」

  ○金天石

  金是瀛,字天石,居華亭之臯橋,自少以詩文名。國初與同里吴騏、王光承並以隱逸徵,不起,時論高之。是時松郡人文最盛,奉吾邑某宗伯為盟主,而宗伯亦屢至其地。一日,舟次白龍潭,諸名士方羣趨迓之,天石忽投一詩云:「畫舫滄江載酒行,山川滿目不勝情。朝元一閉千官散,無復尚書舊履聲。」宗伯得詩默然,即日解維去。又嘗遊金陵,值龔合肥大會詩人於青溪、桃葉之間,多至四十餘輩,而天石與焉。伶人請演劇,天石命演躍鯉,舉座失色。蓋龔自登第後,娶名妓顧眉為妾,衣服禮秩如嫡,故天石以棄妻譏焉。龔為俛首,而天石傲岸自若。黃昏大雨,夜分客散,車馬嗔咽,而天石坐門限上,脫w跣足,徐徐步歸寓,了無怍色。

  ○金正希

  金正希先生,七歲讀論語,問塾師曰:「孔子何如人?」塾師曰:「聖人。」又問曰:「今何在?」塾師曰:「已死矣。」即為之大哭,而竟日不食。

  ○周鄮山

  周容,字鄮山,明末鄞縣諸生。入國初,遂謝去。康熙己未,有欲以鴻博薦者,容笑謝曰:「吾雖周容,實商容也。」薦者遂止。

  ○稱字

  冠而字,成人之道也。成人,則貴其所以成人,於是乎命以字之。字之為有可貴焉。春秋以書字為褒,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字而不名者,十二人而已。昌黎墓誌數十篇,標題概稱官閥,惟李元賓、柳子厚、樊紹述稱字,以見其人不必以爵位為重,是亦所以貴之也。後世不明此理,反以稱字為簡慢,遂僅呼一字,而以翁、老承之,雖稚子幼生,無不蒙此稱者。嚴觀察韋川謂:「在禮,父母存,恒言不稱老。今子舍而居尊長之名,冲幼而受衰耄之目,豈非不祥?至形之文翰詩題,俗陋又不待言矣。」

  ○笠翁詩韻

  今世所行韻書,惟邵子湘古今韻略為可從。汪西亭本之為今韻略,縮為小本,最便攜檢,亦良書也。有浙人李笠翁者,亦有小本之刻。其通轉,大約本之於歷下輯要、成都轉注兩書,襲訛承謬,亡足依據,而其書久行,貽誤後學,正復不淺。蓋其人略具小慧,全未讀書。即如凡例中有古風、近體、排律、絕句八字,其意所謂近體者,蓋專指五七言律也。然則排律、絕句,非近體而何?又謂未有作近體排律而用仄韻者,不知唐人仄韻律詩甚多,如樂天西樓月一首,長慶集編入律體,而方氏律體亦收之。然則非仄韻律詩而何?此人之游談無根大抵如此。而在園雜志反稱為一代詞客,且謂其所輯韻書頗佳,亦惑之甚矣!

  ○蘇蓼劬

  蘇蓼劬名鳳翔,字苞九,邑人也。讀書汲古,為制義務宗先輩大家,一洗熟爛。屢試京兆不售,而志不少衰。當報罷時,適際午飯,遂輟箸不食。從此噉粥及餅餌者數年,至得舉而後復故。其立志之堅如此。推此以學為聖賢,亦何患不成哉!

  ○總管廟

  元官制,諸路設總管府。達魯花赤之下為總管,總管之下為同知、治中、判官,散府則達魯花赤之下置知府或府尹。揚州、杭州皆為上路,則有總管而無知府。黃太冲云:「今紹興、杭州多有總管廟,皆是昔守郡者之生祠也。」吾邑亦有總管廟幾處,則屬之於金昌及其子元七。按邑志云:「神生前居澱山湖,父子沒皆為神。元至元間,陰翊海運,俱封今職。則是總管之稱,又非生前所授也。」吾意本係守郡者之生祠,而後人或以金神附會之耳。

  ○飲光誤論

  錢飲光力詆東澗之註杜詩,見於與方爾止書。其說甚謬,恐貽誤後學,為一正之。如中興之「中」字。按毛公烝民詩序云:「任賢使能,周室中興。」杜元凱左傳序云:「祈天永命,紹開中興。」陸德明經典釋文,並切去音。子美達行在詩:「今朝漢社稷,新數中興年。」東澗註「中」字云張仲切。此本釋文也。而飲光謂此「中」字本平聲,東澗欲叶子美之律,遂以己意改為去聲。然則經典釋文不足據乎?蘇子瞻送王雄州詩有「威聲又數中興年」之句,註即引子美達行在詩,亦將讀此「中」字為平聲乎?至謂子美「中興」二字,屢見於詩。秋日夔府詠懷百韻云:「側聽中興主,長吟不世賢。」贈韋大夫云:「漢業中興盛,韋經亞相傳。」諸將云:「神靈漢代中興主,勳業汾陽異姓王。」此三「中」字,又何以不從行在詩例,亦讀為去聲耶?不知中興之「中」,原可平去二音並讀,王觀國學林新編云:「音鍾者,當二者之中,首尾均也。音衆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間也。」飲光又謂中酒之「中」宜作去聲,不當摭「中聖人」之說,改為平聲。此說尤為不通。按「中酒」二字,始於漢書樊噲傳,即國策所謂「中飲」也。顏師古音竹仲反,謂不醒不醉,飲酒之中也。日知錄云:「中酒猶云半席。顏注非是。」然則既作半席,不當讀為平聲乎?李太白詩:「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李廓詩:「氣味如中酒,情懷似別人。」蘇子瞻詩:「時復中之徐邈聖,無多酌我次公狂。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時復一中之。」俱作平聲,無仄用者。惟賓退錄載齊已詩「穰低似中陶潛酒」,以「中」字為去聲,謂於義為長。看來此字亦不妨如中興之「中」,平、去二音並用。若必以讀作平聲為不通,則不通自太白始矣。至於「判」字、「應」字、「難」字之類,義應從平聲者,而或作去聲用;義應從去聲者,而或作平聲用。此詩家叶韻之法,自三百篇已然,而乃以此為子美病,謂東澗又何以回護焉?此亦拘泥太甚矣!

  ○誤解閑情

  陶靖節閑情賦自序云:「將以抑流蕩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則知「閑」,乃防閑之「閑」,與逸致閒情之「閒」迥別。綴文之士,竟不深考,遂致誤認。昭明既訾為白璧微瑕,即容齋三筆中,亦以為寄意女色,可一笑也。

  ○誤學漢碑

  漢碑八分書,歲久類多剝蝕,後人輒效碑上字,作剝蝕狀,此病自元人作俑,至本朝谷口鄭簠尤甚。何義門嘗言:「谷口八分書,近日江以南頗重之,然如人體患惡瘡,甚可憎疾。」家次山為余述之,余因笑曰:「若然,則彼重之者,亦大類嗜痂矣。」

  ○梅蔡化俗

  宣城梅定九先生,享年至八十有九,自為族長歷三十年,族屬數千人,無敢有博戲者。漳浦蔡聞之先生居梁山下,環所居三百餘家,當先生時,歷二十年,亦無敢有博戲者。

  ○瞿張殉難

  瞿稼軒、張別山兩公同殉桂林之難,而一以從容,一以激烈,此亦各因乎性情,初非有優劣也。善乎檗菴大師之論曰:「異哉!吴人非吾楚人之所能知也。楚人惟能忍嗜慾,耐勞苦,岸傲憤烈者而後能死;吴人居長厚自奉,園林、音樂、詩酒,今日且極意娛樂,明日亦怡然就戮,甚可怪也。」按瞿為吾邑人,故稱吴人;張為江陵人,故稱楚人云。

  ○楊義士

  稼軒先生死桂林之難,有門下客楊藝者,為之服衰絰,懸楮錢滿衣,行則窣窣有聲,號哭營市間,見纓弁袴t短後衣者,輒叩頭請言於定南王收斂主人,王聞而義之,并同死張公尸亦許藝收焉。時有永明王時給諫金某者,為僧于桂林之茅坪菴,改名性因,亦上書定南王,請收斂瞿、張。遣侍者詣王府,將投書,遇藝,知已得請,遂不果上。後金以其書遺瞿氏,瞿氏子遂剞劂以行,而不及藝。由是兩粵及吴、楚之間但知收斂瞿、張者為金一書之力,而藝竟泯泯矣。後性因集中載藝事甚悉,且曰:「以吾書掩藝功,在吾為竊名,在瞿為負德,是兩失之矣。」按藝行二,字碩甫,自號二癡,本吴江人也,晚歲移家吾邑。

  ○諸家論震川古文

  震川之文,錢尚書推為有明第一。而黃梨洲則云:「觀震川集,試除去其敍事之作,時文境界,間或闌入,求之韓、歐集中無是也。」又李安溪云:「看震川古文,拖沓說去,又不明白,兩三行可了者,千餘言尚不了,令人氣悶。」望溪方氏云:「震川之文,辭號雅潔,仍有近俚而傷于繁者。王崑繩目為膚庸,必非無所見而云然。」明史文苑傳云:「自有光之文出,而操觚之家,從此鮮實學,而妄談歐、曾,亦不能無弊。」夫古文如震川,亦可以已矣,而猶不免于後人之議。甚矣,斯道之難言也。

  ○虞山不知苦吟

  桐城錢幼光田間集有云:「虞山不信詩有悟入一路,由其生長華貴,沉溺綺靡,兼以腹笥富而才情贍。因題布詞,隨手敏捷,生平不知有苦吟之事,故不信有苦吟後之所得耳!苦吟之後,思維路盡,忽爾有觸,自然而成。禪家所謂絕後重甦,庸非悟乎?」少陵云:「語不驚人死不休。」驚人者,悟後句也。虞山不事苦吟,宜其無驚人句矣。而錢湘靈敍撫雲集,乃全襲幼光語以詆幼光,今幼光田間集刻本具在,恐難欺人以所不見矣。

  ○南垣善謔

  張漣,字南垣,善疊石,為人滑稽多智,出語便堪撫掌。有延陵公某者,前明國子祭酒也,迨入本朝,以原官起用。士紳飲餞,演爛柯山傳奇,至張木匠,伶人以南垣在座,改為張石匠。祭酒公故靳之,以扇確几贊曰:「有竅!」鬨堂大笑,南垣默然。及演至買臣妻認夫,買臣唱:「切莫提起朱字。」南垣亦以扇確几曰:「無竅!」滿座為之愕眙,而祭酒不以為忤。有竅、無竅,吴中方言也。

  ○正錢錄

  崑山吴殳作正錢錄,攻擊東澗不遺餘力。同時汪鈍翁復為之左袒,吹毛索瘢,勢燄甚熾。計甫草深為不平,因語鈍翁曰:「僕自山東來,曾遊泰山,登日觀峯,神志方悚慄,忽欲小遺甚急,下山且四十里,不可忍,乃潛溺於峯之側,恐重得罪,然竟無恙,何也?山至大且高,人溺焉者衆,泰山不知也。」鈍翁躍起大駡。然觀堯峯集中有與梁侍御論正錢錄書,亦謂此錄非不義嚴而辭辨,然其所列尚有未合處,得無盛氣以相攻擊,而未暇商搉考證歟?由是言之,即鈍翁亦未嘗以正錢錄為定論也。

  ○修志所難

  汪堯峯集載史兆斗之言,謂:「修志所難者人物耳。」余竊謂凡修志者,不當僅以前志為藍本,須徧考名人文集,凡有前志所不載而見於集中者,悉當補入。然所謂名人者,又必視其品詣以為重輕。望溪方氏云:「高邑趙忠毅公,有明一代可數計之君子也,同時官於畿輔,風節治行,見於公文,確乎有據者二十餘人,而郡縣舊志無一及焉。觀其所不載,則其所載者,可盡信乎?」誠哉修志之難,難於人物也。

  ○虞邑流寓

  賢人君子之所至,爭攀舉以為重,此志乘之所以有「流寓」也。吾邑有應載者三人,向未采錄,殊為缺典,因標其梗概,以俟後之修志者。龔詡,字大章,崑山人。靖難兵破南京金川門,先生時為守戍卒,大哭慟云。會按籍勿伍,法令甚嚴。先生夜走常熟之任陽,投馬、陳二氏,匿大囤中。即囤中讀書,焚膏繼晷,多所纂述。越二十餘年,禁稍解,乃仍歸故里。周文襄公高其品,兩薦為學官,堅不應。年八十有八卒。事詳梅花草堂人物志,及列朝詩小傳。顧炎武,字寧人,崑山人。乙酉之夏,奉母避兵於常熟之語濂涇,見亭林集與館中諸公書。又云:「余少居崑山、常熟之間。」見日知錄行鹽一條。又徐司寇憺園集有家兄孚若詩序,中云:「舅氏亭林先生,避兵常熟之窮鄉,兄往依之。」意司寇所謂窮鄉者,即語濂涇也。而亭林集中,又有常熟歸生晟陳生芳績書來以詩答之之作,其詩云:「十載江村二子偕,相逢每詠步兵懷。」所謂「江村」,非即語濂涇而何?則知先生之寓居於常熟,始自乙酉歲,後遂久淹於此,故云十載也。劉永錫,字爾欽,號剩菴,魏縣人,中崇禎丙子鄉試,選長洲學教諭。鼎革後,不復歸,隱於陽城湖之濱,以賣席自給,見者呼「席先生」。錢尚書念其窮,招之往,不應。越幾年,竟餓死。事詳沈歸愚學博劉先生傳。而釋石林寄巢集中有和劉剩菴七護詩,其小序云:「先生隱于南沙之畢澤,四壁蕭然,晏如也。為七護詩以寄意,余高其人,和其詩僅達意而已。」按畢澤在常熟之東南,其地瀕陽城湖云。

  柳南隨筆六卷,續筆四卷 (清)王應奎撰;王彬,嚴英俊點校 清代史料筆記叢刊 北京市:中華書局,1983,1997湖北第2刷